车队在距离凉州城墙约莫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。
这条灰白色的平坦大道,一直延伸到城门脚下,没有半分偷工减料。
李丽质一路行来,心也一路往下沉。
她强迫自己不去看来路,只盯着远处那座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巍峨的凉州城。
她不能输,更不能错。
父皇和满朝文武都被那妖人蒙蔽,只有她,才是那个清醒者,是来揭穿骗局的。
“去。”李丽质端坐在车内,声音听不出喜怒,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传本宫懿旨,凉州刺史林浩,率文武百官,出城十里,以最高规制,迎接本宫驾临。”
这是身为公主的威仪,也是她重塑权威的第一步。
她要让那个林浩明白,无论他搞出什么花样,在大唐的礼法规矩面前,都得低头。
一名内侍领了命,策马飞奔,直冲凉州城门。
城门口,几名负责登记进出的官吏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,见到一骑快马卷着烟尘而来,马上精神起来。
“来者何人!”
内侍勒住马,居高临下,从鼻孔里哼出一声,尖着嗓子宣道:“长乐公主驾到!尔等速速通报凉州刺史林浩,命他率一众属官,即刻出城十里,恭迎公主圣驾!”
说完,他便调转马头,在原地踱步,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。
几名官吏面面相觑,公主?哪个公主?
“快!快去禀报刺史大人!”一名年长的官吏反应过来,推了一把身边的年轻人。
那年轻人连滚带爬地冲进城里,穿过几条干净整洁的街道,一路跑向城东。
城东现在是凉州最热闹,也是最嘈杂的地方。
巨大的厂房拔地而起,高耸的烟囱冒着滚滚浓烟,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煤炭燃烧和金属灼热的混合气味。
“哐当!哐当!”
“一号炉加料!快点!”
“那边那个!模具对准了!”
震耳欲聋的声响中,林浩正穿着一身耐脏的粗布短打,蹲在一个刚刚脱模的金属零件前。
他戴着厚厚的皮手套,用一把小锤子在零件上敲敲打打,听着回音,眉头紧锁。
“刺史大人!刺史大人!”传令的官吏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,扯着嗓子大喊,“城外来了个内侍,说是……说是长乐公主驾到,让您带人出城十里去迎接!”
林浩头也没抬,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个零件,似乎在思考一个天大的难题。
零件的边缘还是有些毛糙,这说明铸造时的温度或者冷却速度出了问题,会影响咬合的精度。
官吏看他不说话,急得满头大汗,又重复了一遍:“刺史大人!是公主啊!长乐公主!让您去迎接!”
“吵什么。”林浩终于开了口,语气里满是不耐烦,“没看见我正忙着吗?”
他拿起零件,对着光线仔细察看,随口对那官吏挥了挥手。
“让她等着。”
“啊?”官吏以为自己听错了,耳朵凑近了些。
林浩把零件扔回冷却水槽里,发出一阵“刺啦”的声响。他站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灰,这才瞥了官吏一眼。
“听不懂人话?”他皱着眉,“告诉她,我忙,让她等着。”
官吏的脸瞬间白了。
这……这可是公主啊!皇帝陛下的心头肉!让她等着?这话说出去,脑袋还要不要了?
可看着林浩那副“再多说一句就让你去炉子里凉快凉快”的表情,他一个字也不敢反驳,只能哭丧着脸,哆哆嗦嗦地跑了回去。
城门口,那内侍等得已经有些不耐烦。
见到传令官吏跑回来,他立刻挺直了腰板,准备听那林浩如何屁滚尿流地带着人出城。
官吏跑到他马前,结结巴巴,把林浩的原话学了一遍。
“林……林刺史说……他忙……让……让公主殿下……等着……”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内侍脸上的得意笑容僵住,然后慢慢转为紫红色,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!”
“他让本宫……等着?”
冰冷的声音从不远处的车驾中传来,李丽质不知何时已经掀开了车帘。
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,但那双美丽的凤眼里,已经酝酿着滔天风暴。
内侍吓得魂飞魄散,连滚带爬地回到车驾前:“殿下息怒!那林浩……那林浩狂悖无礼!简直无法无天!奴婢这就带人冲进去,将他绑来给殿下问罪!”
“不必了。”李丽质缓缓放下车帘。
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。
“传令下去,全队原地驻扎,安营扎寨。”
“本宫就在这里等。”
“本宫倒要看看,他这个凉州刺史,能忙到什么时候。也让天下人都看看,他林浩,是如何藐视皇威,欺君罔上的!”
命令传达下去,整个车队都愣住了。
原地扎营?在这官道上?
但公主金口玉言,护卫们不敢违抗,只能开始卸下物资,在官道旁边的空地上忙碌起来。
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。
天上的太阳从正当中,慢慢滑向西边。
凉州城门紧闭,城墙上一片死寂,连个鬼影都没有。
仿佛那座城,根本不知道十里之外,有一位帝国的公主正在烈日下苦等。
车队里的气氛越来越焦躁。
侍女们小声地抱怨着口渴和炎热,护卫们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毕露,他们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?
只有李丽质,依旧端坐在车厢里,一动不动,一言不发。
她的骄傲,她的尊严,此刻化作了一股执拗的怒火,支撑着她。
她不信,一个臣子,敢真的把公主晾在这里。
这一定是林浩最后的挣扎,他一定在城里手忙脚乱地准备着,很快就会出来负荆请罪!
然而,随着夕阳西下,将天边染成一片橘红,凉州城依旧毫无动静。
就在所有人的耐心都快要被磨光的时候。
“轰隆隆……哐……轰隆隆……哐……”
一阵巨大而古怪的声响,毫无征兆地从凉州城门的方向传来。
它不像战鼓,没有那份激昂;也不像号角,没有那份高亢。
它更像是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,被唤醒后发出的心跳。
李丽质车队的所有人,包括那些身经百战的护卫,全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,面带惊疑地望向那座在夕阳下沉默的城池。
未知的,总是最令人恐惧的。
“什么动静?”
“是……是攻城锤吗?城里在操练?”
“不像,声音太怪了!”
护卫队长握紧了刀柄,手心已经全是汗。
他打过最惨烈的仗,见过最凶悍的敌人,却从未听过如此诡异的声音。
李丽质那双燃烧着怒火的凤眼里,第一次浮现出一丝茫然。
她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,想要给这个声音下一个定义,却发现自己的认知一片空白。
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,那声音的源头出现了。
城墙之上,不知何时架起了数个巨大的、黑色铁皮卷成的古怪喇叭。
那诡异的声响,正是从这些大喇叭里传出来的。
紧接着,音乐变了。
不再是沉重的摩擦声,而是一段节奏感极强、鼓点分明的古怪乐曲。那曲调简单、有力,甚至有些……欢快?
完全不似大唐雅乐的雍容,也没有军乐的肃杀,充满了李丽质无法理解的活力。
“嘎吱——”
沉重的城门,缓缓打开。
李丽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她死死盯着洞开的城门。
她想象过无数种可能:林浩带着文武百官,诚惶诚恐地跪地请罪;或者他狗急跳墙,带着一队甲士冲出来负隅顽抗。
但她看到的一幕,再次颠覆了她的想象。
没有官员,没有甲士。
从城门里涌出的,是一片蓝色的海洋。
成百上千名男男女女,全都穿着统一的蓝色粗布工装,精神抖擞地从城里走了出来。
他们步伐不算整齐,脸上还带着刚从工坊里出来的汗水和灰尘,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丝毫卑微或畏惧,反而充满了好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精气神。
他们在城门前的空地上迅速集结,之前的杂乱在短短几十息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一个个小方阵迅速成型,横平竖直,宛如刀切斧砍,其效率之高,让护卫队长都看得眼皮直跳。
一个同样穿着蓝色工装、只是布料看起来新一些的年轻男人走到了队列的最前方。
他手里没拿官印,也没捧圣旨,而是举着一个同样由铁皮卷成的、更小一些的喇叭。
正是林浩。
李丽质和她的仪仗队,所有人都石化了。
这是什么迎接仪式?这又是什么阵仗?
他们准备好的威仪、规矩、礼法,在这一片蓝色的海洋和那个举着铁皮喇叭的刺史面前,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合时宜。
林浩清了清嗓子,将铁皮喇叭凑到嘴边,声音被放大,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空地,也传到了李丽质的耳朵里。
“第九套广播体操,现在开始!原地踏步走!”
“一二一!一二一!”
“第一节,伸展运动!一二三四,二二三四……”
随着林浩的口令,那上千名工人,竟然在激昂的音乐声中,开始做起了各种整齐划一的动作。
他们时而伸臂,时而扩胸,时而踢腿,时而跳跃……
动作大开大合,充满了力量感,却和李丽质认知中的任何一种舞蹈、武术、仪仗都毫不相干。
整个场面,荒诞到了极点。
李丽质的嘴唇微微张开,大脑一片空白。
她预想过林浩的卑躬屈膝,也准备好了义正辞严的斥责。
她甚至想好了,如果林浩敢顶撞,她该如何引用《大唐律疏》来将他定罪。
可她万万没想到,对方根本不按牌理出牌。
他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,甚至无法评价的方式,化解了她所有的准备。
你如何去指责一群正在……锻炼身体的百姓?你如何去治罪一个……领着大家做操的刺史?
她那满腔的怒火,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,无处发力。
“殿下……这……这……”旁边的小环已经看傻了,结结巴巴,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整个公主仪仗队,上百号人,就这么呆立在官道上,像一群误入异域的看客,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、匪夷所思的一幕,鸦雀无声。
几分钟后,一套“体操”做完了。
林浩放下喇叭,擦了擦额头的汗。
所有工人立正站好,齐齐望向公主车队的方向,他们并没有下跪,只是站得笔直。
在一名工头的带领下,上千人齐声高喊,声震四野:
“欢迎——公主殿下——莅临凉州——指导工作!”